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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楊佳嫻1978-為台灣當代重要女詩人,其精緻唯美、新古典[1]傾向的詩風,在新世紀以後眾詩人當中,顯得與眾不同而風格鮮烈,著有《屏息的文明》、《你的聲音充滿時間》、《少女維特》、《金烏》等詩集。我認為,在楊佳嫻眾多詩作之中,〈太虛幻境〉可謂相當重要的作品,為詩人以《紅樓夢》典故為題的唯一作品,特殊意義可見一斑。〈太虛幻境〉一方面展現了詩人帶有新古典氣象的抒情美學,另一方面,更深刻體現了詩人對於文學傳統的高度敬意。本文試以文學理論家布魯姆Harold Bloom,1930-)在《影響的焦慮》Anxiety of Influence所提出的修正比「克里納門」Clinamen),來闡釋楊詩如何「誤讀」傳統,靠近前驅詩人,繼而創造出楊氏的抒情美學。

 

一、《紅樓夢》「太虛幻境」的三重意涵:美學、哲思與神話

 

  楊佳嫻一詩〈太虛幻境〉題名及內容,典出古典小說《紅樓夢》「賈寶玉神遊太虛幻境」,其情節出現於第五回及第六回。在《紅樓夢》第五回,賈寶玉在秦可卿臥房作了一場睡夢,夢中,警幻仙子引領寶玉來到仙氣瀰漫的太虛幻境,幻夢中金陵十二釵正、副、又副冊及《紅樓夢曲》十四支,為寶玉揭示了日後大觀園的女性悲劇,也為整部《紅樓夢》寫下哀艷又蒼涼的伏筆。

 

  「太虛幻境」在《紅樓夢》主要有三重意涵。首先是美學層面,曹雪芹以如煙似幻的文字機關,創造出一個具有警世意味又充滿宿命論的仙夢,預示了金陵十二釵的命運及及整部小說的悲劇結局。再來是哲思層面,例如夢中對聯「假作真時真亦假,無為有處有還無」的真假、有無,男女情愛的靈肉、情慾之辯,曹雪芹通過一場太虛幻境,引發了深刻的思考向度。最後則為神話意義,太虛幻境在《紅樓夢》的設定,乃為清淨女兒之聖地,而警幻仙子是「司人間之風情月債,掌塵世之女怨男癡」的女神,猶如西方神話的愛神、美神,《紅樓夢》推尊太虛幻境與警幻仙子為神話,極具尚美、讚揚情愛與青春女子的深意。

 

二、太虛幻境的「克里納門」Clinamen:楊詩的偏移取徑

 

  文學理論家布魯姆Harold Bloom,1930-)在《影響的焦慮》Anxiety of Influence主張,詩的傳統乃是一代代詩人誤讀前驅詩人的結果,遲來詩人若想要創造風格,必須對於前驅詩人有所「修正」,即布魯姆提出的六種「修正比」——六種削弱前人而強化今我的方法。在楊佳嫻詩作〈太虛幻境〉中,我們可以讀見詩人轉化古典為己用的強烈企圖心,與布魯姆提出的第一個修正比「克里納門」Clinamen有所呼應:

 

詩的影響——當它涉及到兩位強者詩人,兩位真正的詩人時——總是以對前一位詩人的誤讀而進行的。這種誤讀是一種創造性的校正,實際上必然是一種誤譯。[2]

 

  「克里納門」Clinamen即為詩的(有意)誤讀。該詞彙源於古羅馬詩人盧克萊修,意指原子的「偏移」,致使宇宙產生變化;一個詩人「偏移」前驅,「誤讀」前驅之作,使原作產生偏移,發展出新的軌道。楊詩〈太虛幻境〉正是對曹雪芹《紅樓夢》這一段「寶玉神遊太虛幻境」,如詩歌般的神話敘事進行「克里納門」Clinamen),在原有古典意義之上,「偏移」出屬於詩人的神話之詩——即詩人對於文學傳統的敬慕與追求。雖然短短一首現代詩〈太虛幻境〉,並不足以也不能夠與曹雪芹《紅樓夢》等量齊觀,然而,楊佳嫻作為一名有意識靠近傳統的當代詩人,其詩作〈太虛幻境〉所折射出的風采及文學觀,足以讓詩人自成一家。

 

三、「女神」意象的背後:美及文學傳統

 

  《紅樓夢》太虛幻境的寶玉與警幻仙子,在楊詩〈太虛幻境〉中則轉化成了敘述者「我」與「女神」的夢中偶遇;在古典原作的三重意涵之外,楊詩〈太虛幻境〉則展現敘述者之「我」對於「女神」的強烈傾慕,近乎一種女神崇拜。通過敘述者「我」,讀者首先看見的是一幅「女神」沐浴的唯美描繪:

 

夜中馳去

在夢中,潛望那頭白鹿

靜靜

啃齧銀河畔的蘆葦

蘆葦後面,掩映

女神的沐浴[3]

 

  詩評家奚密指出楊詩中的女神意義「『夢』在楊佳嫻的作品裡具有正面的意涵,和星星、太陽、天使、天國、獨角馬、女神、諸神、金(金色藤蔓、黃金、金箔)等共同構成一個意象群。它暗示詩作為一種形而上的追求。」[4]女神作為〈太虛幻境〉的主要意象,也是詩人在其它詩作的慣用意象,重要性由此可知。詩作第二節呈現了敘述者凡人之「我」,在窺視女神沐浴的當下,會是如何的震懾與悸動——女神之姿,凡人之我,於此形成巨大的對比:

 

唯一的凡人,在此

我比草木砂塵

更沒有道行

所以心悸,所以

不知所措地度量著自己

在神話中的位置

期待一樁

可供後人翫讀的韻事[5]

 

  《紅樓夢》太虛幻境的警幻仙子,司掌人間男女情愛;楊詩中的女神司掌的則是一種至高無上的「美」,女神背後的神話譜系——即是現代詩傳統,乃至整個文學大傳統。面對文學傳統,楊佳嫻始終抱持如此看法:「如何在傳統資源及基礎上創新都是重要的。不瞭解傳統而空想創新,這種事情並不存在。」[6]傳統與創新,對於詩人而言,並非二元對立,而是一種繼承與延續關係。於是,詩人對於女神之美的渴望,正是對於文學傳統的追求與敬慕。這種敬慕,致使詩人在面對巍峨矗立的文學傳統的時候,產生了一種既心悸、懾服又懷疑自我的心理,故不知所措地度量著自己,能否在文學傳統中留下一則耐人尋味的韻事?

 

女神已一吋吋溶進河水

來不及了嗎——忽然,

時間翻了頁

白鹿,過隙

驚夢。好像我就是那名

悵惘的書生

提筆,蘸著夜色,遲遲未著

不知該把彩箋傳向何處[7]

 

  〈太虛幻境〉末段的驚夢初醒,為全詩留下饒富韻味的想像空間。敘述者「我」在太虛幻境醒來之後,彷彿成了寶玉般有才氣的書生,在夜晚中蘸著夜色、書寫著彩箋,卻不知該如何把女神之美,言傳給誰。敘述者「我」像是在夢中,領受女神之美的餽贈,因而醒來後便有了女神的眷顧。

 

四、結論

 

  清代小說家曹雪芹《紅樓夢》的「寶玉神遊太虛幻境」情節,具有極為豐富多層次的意涵,無論在美學意義或是哲思面向,甚至是其神話敘事,都有作者苦心孤詣的文學巧思。當代詩人楊佳嫻則通過轉化原典,以古典題材鍛入現代詩,以創新手法改寫古典,寫出對於文學傳統的致敬之作〈太虛幻境〉——以布魯姆的文學術語來說,即為對於前驅偉大文學家的「克里納門」Clinamen),詩之誤讀與偏移。如此誤讀與偏移,使得楊佳嫻在追踵文學傳統的同時,更能創造出個人風格的抒情美學。

 

[1] 丁旭輝,〈楊佳嫻詩作的古典新象〉,高應科大人文社會科學學報,第八卷第2期,201212月,頁167-196。此文已分析楊佳嫻詩作的新古典之作,其新古典創作路徑主要有三:運用古典題材轉化為現代書寫,注入都會女性的感受或知識份子的關懷;神入古典,創造縱橫古今的現在之「我」;在現代詩中釀造古典情境,呈現古典氛圍。

[2]布魯姆(Harold Bloom,1930-),《影響的焦慮》Anxiety of Influence),(台北:久大文化,1990年),頁30

[3] 楊佳嫻,《少女維特》(台北:聯合文學,2010),頁148

[4] 楊佳嫻,《少女維特》(台北:聯合文學,2010),頁18

[5] 楊佳嫻,《少女維特》(台北:聯合文學,2010),頁149

[6]《金烏》斂羽,十年不悔:專訪詩人楊佳嫻,https://goo.gl/hZ21Qc

[7]楊佳嫻,《少女維特》(台北:聯合文學,2010),頁149-150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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