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流動的饗宴》是一部耐人尋味的散文回憶錄,在高度流動的文字裡,我們可以讀見少年海明威,如何優游在這一座城市,以小說家的眼光看待巴黎的人事物──「巴黎是一座古老的城市,而我們卻還年輕。這裡沒有一件事是簡單的,甚至連我們的貧困、突來的一筆錢、月光、或正確或錯誤,還有躺在你身邊、在月光下熟睡的人的呼吸聲,都沒那麼簡單。」(〈虛假的春天〉)
海明威的重要文友,透過《流動的饗宴》的暢朗文字,也栩栩如生了起來。譬如前輩女作家史坦,海明威便花了不少篇幅,敘述自己與史坦前輩,從初識於巴黎沙龍,到最後「奇怪的了結」,與之斷交的片段回憶。美國文學史上「失落的一代」(Lost Generation)一詞,便出自史坦當年,用以數落海明威「酒鬼」的說詞;細追究之,這詞其實輾轉自一名修車廠老闆,用以數落下屬的無心之詞。後來,被史坦拿去數落海明威。海明威便將「失落的一代」,作為其經典小說《旭日依舊東升》的題詞。史坦在海明威筆下的形象,是一名高高在上的女同志作家,敢愛敢恨,喜歡在沙龍高談闊論,形似「義大利農婦」,後來性情大變,像「羅馬皇帝」一樣專制。海明威在與交際對話中,對前輩史坦頗有微詞。
又或是海明威筆下的龐德(Ezra Pound),總像一名「品德高尚」的聖人,海明威對他的評價非常高,與之交往密切。然而,朋友的朋友,可能是令人生厭的人物。海明威對於龐德重視的畫家朋友,溫德姆‧劉易士(Wyndham Lewis),沒有半句好話,甚至直言劉易士的眼睛像「強姦未遂者」,又批評其外貌之絕醜無比。所謂文人相輕,在《流動的饗宴》也能發現這文藝圈現象,就像是海明威絕不會在史坦面前,提起喬伊斯(James Joyce)與其作品一樣。
除了第一任妻子海德莉之外,海明威花最多篇幅談到的人物,即是好友費茲傑羅。1920年,費茲傑羅出版第一部小說《塵世樂園》,遂於巴黎成為知名作家。當時,海明威尚未成名,於巴黎的澳洲犬酒吧(Dingo bar)邂逅費茲傑羅,爾後,兩人時常結伴出遊,談論文藝,相互切磋寫作技藝,相知相惜,成為文學史上的友誼佳話。也是美國文學史上的「費海之爭」,海明威與費茲傑羅,到底誰比較優秀?然而,在《流動的饗宴》大部分的篇章,海明威似乎有意「醜化」費茲傑羅,與書寫龐德的聖人形象,截然不同。於是,我們必須探問:海明威的醜化之舉,是純然討厭費茲傑羅呢?抑或是將之視為親密的文學勁敵,而刻意在散文回憶錄中給他一拐子?
現實與回憶的縫隙:費茲傑羅的瘋癲形象
在第十七章〈費茲傑羅〉中,海明威生動描述了與費茲傑羅,在酒吧初識的言談與互動。起初,海明威如此描繪費茲傑羅的的樣貌:「他滿頭金色鬈髮,高高額頭,目光熱情而友善。他的嘴帶有愛爾蘭人的特徵,唇薄而柔和。如果這張嘴長在女孩臉上,一定很漂亮。」費茲傑羅那女孩般薄而柔和的雙唇,在海明威心底留下深刻的印象,也貼切描述出少年費茲傑羅的俊美模樣。
海明威的褒貶人物,往往是漸進式的先褒後貶。之後,便開始細細描述費茲傑羅的負面形象。海明威說,「當他坐上酒吧的圓凳子時,我注意到他的腿非常短」,又說費茲傑羅喜歡大發議論,但其實沒人在聽他說話,而海明威便用「演講」一詞,來調侃其說教般的滔滔不絕。除此之外,又說酒量之差,酒後行徑瘋狂的費茲傑羅,竟像死人一樣蒼白、毫無氣色,且又冒昧詢問海明威,是否有和太太發生婚前性行為,使得費茲傑羅在《流動的饗宴》中,儼然是一名酒品、酒量之差的酒鬼形象。
然而,回歸到現實,回顧費海兩人在巴黎的友誼與文學事業,以及費茲傑羅對於海明威的拔刀相助,都能看出費海之間的珍貴友誼。麥克斯威爾‧柏金斯 (Maxwell Evarts Perkins),即是費茲傑羅與海明威的共同編輯,也是美國出版史上的傳奇人物。當時,尚未成名的海明威,即是費茲傑羅一手引薦給主編柏金斯。因此,費茲傑羅絕對是海明威的重要伯樂,也是他在文學事業上的親密朋友,兩人亦時常互通書信,交換許多創作意見。
除此之外,費茲傑羅對於海明威也是非常大方。當時,費茲傑羅已是一名成名作家,領到的稿費與版稅,足以讓費家吃香喝辣;但是,當時的海明威非常貧困,有時不只忍餓,伙食費、借書費短缺,連租賃的小公寓也不大舒適。費茲傑羅非常看重海明威,因而常常毫不吝嗇的借他許多錢。1929年,海明威接獲父親自殺的電報,家裡財務狀況又告急,他必須回家鄉橡樹園處理後事,所以,他發了電報給柏金斯、費茲傑羅與幾位好友,唯有費茲傑羅親自到費城車站,送錢過去給海明威──至少在少年時代,費海兩人之間的關係是好的。於情於理,海明威在《流動的饗宴》之中,如此書寫/強調費茲傑羅的負面形象,似乎說不過去?
兀鷹般的忌妒:惡女賽妲的介入?
與海明威的婚戀形成強烈對照,費茲傑羅只有過一任妻子賽妲(Zelda Sayre),而海明威共有四段婚姻,以及許多風流韻事。在海明威的筆下,費茲傑羅像是一個怕老婆的好丈夫。在第十七章〈費茲傑羅〉中,也寫到了海明威與費茲傑羅同遊里昂的故事。但是,海明威最後卻說:「不要和不喜歡的人出門旅行」──因為費茲傑羅深愛/怕老婆賽妲,而賽妲又老愛吃醋發脾氣,導致費茲傑羅困在家裡,無法準時赴約,只能「放鴿子」給海明威,讓海明威既生氣又無奈。而在〈兀鷹不與人分食〉中,海明威也正面描寫了賽妲的形象,形容賽妲有一雙「鷹眼」,又說,賽妲忌妒費茲傑羅的寫作才華,常常故意讓費茲傑羅情緒浮躁,而無法專注寫作,因此,海明威才說賽妲像一隻「兀鷹」般善妒又自私,像是要毀了費茲傑羅。
究其因,賽妲與海明威,彼此相看不順眼。賽妲忌妒費海之間的友誼與寫作才華,還曾當面表示海明威是「同性戀」與「假貨」;而海明威對於賽妲也沒有好感,直言費茲傑羅的才華,幾乎是被賽妲毀掉,而在認識賽妲之後,才變得神經兮兮。雖然《流動的饗宴》,海明威對於費茲傑羅與賽妲夫婦倆,沒有什麼好話,但是,海明威仍是正面肯定了費茲傑羅的寫作才華,說他是「蝴蝶翅膀上由灰塵構成的圖案一樣渾然天成」,只是他後來的天份像蝴蝶翅膀被摧毀,他不再喜愛飛行了,只能回味從前那些還能飛行的日子。行文之間,充滿了對於費茲傑羅的珍視與惋惜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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如果想要透過《流動的饗宴》,來理解費、海之間的友誼,恐怕是不夠的。畢竟,當年的海明威在寫下這部回憶錄之時,是要尋找三十年前的巴黎記憶。除了記憶遙遠而不完整、新舊日記東拼西湊之外,當年的海明威尚有精神、身體上的疾病與困擾,因而其散文回憶錄並非百分百之紀實。海明威也在序中承認,請讀者不妨當小說來讀。另外,有學者認為,海明威在1950年代寫作《流動的饗宴》的時候,美國文壇吹起了費茲傑羅風潮(當時好友費茲傑羅早已逝世多年),海明威想在散文回憶錄,「打壓」一下老朋友。無論海明威醜化費茲傑羅之舉,是出於真心或無心,又或是另一種對於「哥兒們」的懷念方式,所謂寫作無心,讀者有意,身為讀者的我們,都讀到了在1920年代的城市巴黎,那一座令人留戀的光之都,曾經有一場鋼索上的友誼,既詼諧又深刻,既偶然又美妙,令人嚮往而低迴不已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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