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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圖為吳哥窟《乳海翻騰》神話浮雕)

 

 

  斑斕的蝴蝶,從夢的罅隙裡翩然飛出。

  有人跌入了花叢。迷醉之間,他驚覺自己背脊上長出了一對翅膀,於是他開始振翅,翻飛過百花深處,四處尋訪花的精魂。穿越層層花海之時,也讓翅膀沾滿露水,因而沉重地陷落。陷落另一片無邊的花海。  

  驚夢。原來只是一場夢。他一怔自問,到底是自己作夢變成蝴蝶,還是那蝴蝶作夢變成我呢?這一問,夢的三千髮絲就此綰住了現實。夢裡涓滴而下的水珠,沿著髮絲,一綹一綹地滲入現實,凝成堅刺而懸的鐘乳石。可我希望,真有那麼一隻狡黠的貘,穿梭在柔軟的枕棉上,以夢為食。將那可怖的夢銜走,然後留下輕飄飄的蝶夢,留給正在垂釣睡眠的小小人兒,一個襁褓般的宇宙。

 

  蝴蝶消失在一瞬間。

    嘶──嘶──聲響如霧瀰漫開來。灼燒的雙眼,鋒亮的尖牙,微顫的蛇信,密緻的鱗甲,無一不是在向我展示著強者的姿態,弱肉強食的真理。當牠朝我緩緩逼近之時,一股劍氣刺穿而來,頃刻之間,蛇身便碎裂成沙。原來是強忍一晚的鬧鐘在放聲尖叫,鋸齒狀的音頻割開了晨曦,窗外雞鳴隨之附和,夜裡的遊魂就此蒸騰逸去,而疲軟的睡衣,汩出了一灘濕潤的淚。

 

  我是那隻被吞噬的蝴蝶嗎?也許是印度諸神用以攪拌乳海的杵具婆蘇吉,其漫漶而出的毒汁,把整片大海染成淤紫,而我的纖薄蝶身,就在剎那間朽壞。可連濕婆的喉也不堪負荷,就此燙作青黑色的頸。牠恣意爬行在神話的句讀中,和古老的文字緊密相嵌,高蹈那被眾神所賦予的舞姿,是文明初始的符號,關於創生也關於毀滅,踴動神諭的秘密。我卻只是一介凡人,無力任其宰制,直至燒成史詩之外的灰燼,而後散落。

 

  我怨恨牠私自爬入我的夢土。

  然而蛇信卻不斷舔舐我的靈魂,催逼著我心中那股蠢動的恐懼,彷彿就要褪皮而出,隱然狂舞,成為另一隻真實的蛇,將我巨口吞下。更如一幢古老的棄墟,地靈纏繞而不肯散去,並招來一群生灰的魑魅,成為強大而不可小覷的存在。這種自顧自脹大的恐懼感,也許是自小對於蛇的幻想。又或者是發軔於書裡,那些對於蛇形的模糊印象。

 

  以前總喜歡一個人蹲在書架旁,睜著飢餓的雙眼,讀著一本本塞滿各種圖片的系列叢書,像是捧著一手五顏六色的水果糖珠,蘋果、香蕉、荔枝、葡萄口味的,或是某種不具名的熱帶水果……甜不勝收,就這樣,一次傾倒在最貪心的時光裡。像是「一百個為什麼」此類書籍,總懸著一個個蘸滿蜂蜜的大問號,引誘著我這隻飛行尚未穩當的小蜜蜂,朝那嚶嚶飛去。尤其是各種動植物圖鑑,攀於書中的小頑猴,總不停朝我這擲來疑惑的眼光,一方面是在警戒此處生人勿近;另一方面又像是在向我討香蕉。好在這兒留有泰山所使用的藤蔓,結實而牢固,可供我擺盪過這危機四伏的境地。

 

  自己彷彿就成了一位無所不能的探險家,可以自由地穿梭在終年潮濕的雨林中,瞧著霸王花如何用浮誇的舞衣,頤指氣使著這一大片雨林的呼吸。也不需要空氣,不需要魚鰭,就可大無畏地潛入海平面之下,直達那最陰冷而無光的海底絕境,瞥見許多小魚幻化成各種燈泡,各個奇形怪狀,瓦數也不遑多讓,一同在暗流中閃爍,共舞。

 

  讀著讀著,彷彿世界就要讀成透明的,而後散作一堆泡沫──忽然間,一條瞳仁生燄的長蛇,從窸窣林葉間咻地射入我的眼中,決絕而毫無遲疑。與蛇的初次會面,恍若被一對尖牙穿刺而過,疼痛、恐懼與疙瘩匯成一種形而上的情緒,我能隱約感受那冰涼的鱗身於頸間摩娑,蠢蠢欲動。從此以後,我再也無法忘卻那雙深邃的眼,一種冷凝的絕對,鋒利的光芒,好似可以窺穿所有思想犯的心思,像是太陽底下的放大鏡,一面聚焦的光,能輕易地燒破一片葉子,焚燬這無所遁逃的脆弱。

 

  我意識到自己有多麼害怕牠的存在,無論是夢見又或是撞見。誠如古人所說的「它」,具有神秘的力量,盤踞在幽暗無邊的巢穴,人們為之訛傳與避諱,驚怕自己成了下一個獵物。以致於每當我翻閱動物圖鑑之時,總費盡疑猜,牠們是否將從下一頁破卵而出?張著一口垂涎的毒牙,作狀摧毀一切生命萬象,令人跌入恐懼的漩渦裡。於是,我便採取了一種適切的閱讀的距離,以防蛇群的奇襲,猶如隔著鐵絲網,層層隔住裏頭的猛獸。作為過境之人,我只能恪守本分地遠望。

  

  據新聞報導,近日一群生物學家,在東非的坦尚尼亞發現了新品種的毒蛇,並將其命名為馬提爾達角蝰(Matilda's horned viper),皮鱗紋路黑黃交錯,擁有一雙橄欖色的眼睛,其最大的特徵為頭上長著一對刺狀的角鱗,宛若龍一般。但因其棲息地遭受人為破壞,加上有心人士的競相捕捉,導致馬提爾達角蝰的數量急遽減退,故當地的生態保育組織發起拯救的行動。

 

  爾後有好一段時間,我常在夢中發現有蛇爬行的痕跡。

  是馬提爾達角蝰留下的嗎?

 

  我不確定。但我知道的是,牠們始終沒有傷害過我,我也不曾想過要傷害牠們,如弄蛇人一樣吹耍著各種音符,把他們反鎖在竹蔞中。我亦曾在熱鬧的夜市中──發現過成箱的牠們,蜷成死結似地棲在一方小小的網籠裡,身上紋路不再爭豔,反如淤血的痂,凝成一塊塊或大或小的憂鬱。吁出蜿蜒的嘆息,牠們只盼著那脫胎換骨的季節。可惜的是,牠們仍爬不出滿是酒漬的釀甕裡,成為人們競食的盤中飧。原來,關於蛇的神話,只是我的一場夢,而我的蛇夢,只是一齣關於恐懼的神話。

 

  隨著年歲的增長,好奇心早已箝制了恐懼。我開始四處尋探,那些神族的後裔,像是黑白相間的海蛇,泅泳於海洋中的形姿,仔細賞來竟有些別緻,駁雜著悚懼的美感;還有身形足以媲美建築的森蚺,潛隱於沙漠渦流的眼鏡蛇,一口絕毒之刃的太攀蛇……牠們各自爬行於世界各處,嘶嘶吐著神秘的語言,交換那些難以解讀的訊息──也許是人們所不得而知的失落文明,沉睡在叢林深處,如印尼的婆羅浮屠,或如柬埔寨的吳哥窟。其不可言傳的存在,也許能在古老而斑駁的壁畫中,找到證據,再次贖回從前於神話中的位置。

  

  微雨濯過的午後,我行經過夾於巷弄中的一排矮房,那裡滿地碎瓦,蔓草雜蕪。破墟之間,我瞥見了一條白色的蛇,蜷伏於棄置矮牆旁的假人頭,假寐而不語。那乳白色的蛇身,宛如假人頭上的髮簪,細長而柔軟的,盤住時間的殘忍。我遠遠看著那條白蛇而發楞,一如望著當年──那雙深邃的眼,萬花筒的碎芒,熾燒而微燄的,痙攣的迷幻。回過神來,那條蛇已然消失在廢墟的深處……

 

(本文榮獲元智文學獎‧散文組首獎)

 

 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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